一九四七年三月三日夜晚,部队拿下了半城,四日上午又拿下了孙园。下午,我有事到洪泽湖去,路过半城镇西门外,顺便去看了看彭雪枫同志的墓。
  彭雪枫同志是我们新四军四师的师长,一九四四年九月在夏邑八里庄战斗中牺牲,埋葬在这里。当时为了纪念这位以身殉国的抗日英雄,我们给他修了一座大墓。以后逢年过节,附近群众就来给它添土,以至于在墓后堆起了一座小山;小山上筑有一个凉亭。墓的左前方,又建立了一座“淮北抗日烈士纪念塔”,塔上屹立着一位战士的铜像,战士手指向东北,那意思就是说,我们一定要把日本侵略者打回到他的老家那边去。
  离墓地老远,我就寻找那座凉亭和铜像,可是什么也看不到,只有兀起的土堆和破败的半截纪念塔。我心里暗暗骂着敌人。
  来到墓地一看,我的心简直气炸了。你瞧,纪念塔下的十六块石碑(上面刻着四师历次战斗牺牲的抗日烈士的名字)被打断了六块,植满陵园的小柏树也被砍光了,彭师长的墓被扒得敞开着,墓穴里积了一坑污水,遗骨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。看到这种情形,我的警卫员破口大骂:“国民党,什么东西,半点人性都没有,办的事连狗都不如!”我也气愤得把牙根都咬痛了,眼里噙着盈眶的热泪。
  正在这个时候,从大路上走过来一个人,上身穿一件黑布衫,衣衿在风中飘呀飘着,下身穿一件黑裤子,扎着裤腿,腰间挎着一支驳壳枪,摇摇摆摆走过来。这家伙看见了我们,站在路上大声喊道:“喂!老乡,新四军走了没有?”我一听,是敌人还乡团,一下子眼都红了,身上的肉也哆嗦起来。我喊道:“你过来,你过来!”
     
那家伙摇摆着走到我们跟前。我的警卫员冷不防抓住了他的手枪,我也抓住他一只胳臂,将他的膀子反扭过来。那家伙叫道:“不要误会,不要误会,我是三中队的……。”
  那时候,我们还管他是什么三中队四中队的,心目中就把他看成是蒋介石的化身,觉得墓就是他扒的,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凶手……

我们把他拉到彭师长墓前,警卫员按着他的脖子,我大声吼道:“跪下!”那家伙还没醒悟过来,嘴里依旧唠叨着:“我是三中队的王队副,回南乡瞧老太爷去了……。”“住口,混帐东西!”我一脚把他蹬倒在地上,警卫员举起了枪。“师长,我们用敌人的血来祭奠你!”警卫员说着,便是一声枪响。
  从理智上说,我知道应该让群众去审判他。可是那时候,我们实在控制不了自己,仇恨在燃烧呵!
  从墓地走出来,我们朝半城镇走去,想去看看离开四个月的乡亲们(我们师部过去就在这里驻)。一进街,好多老乡向我打招呼,有我认识的,也有我不认识的。他们的脸上带着凄苦的笑,眼里含着希冀与苦难重逢的光芒。当我来到军属张大爷家里的时候,我身后已经跟了几十个人,有男的,也有女的,一坐下来,他们就问我:“老杜,你们还走不走啦?”“老杜,你们回来多少人?”“老杜,山东那边打的怎么样?”……
 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向我提出来。这时候,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了。我向他们解释:这次回来的,都是淮北的子弟兵,要在这里重建根据地。毛主席常说,咱们打仗,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,主要在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。这几年,蒋介石占领咱们一个城市,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,然后把这些城市当做包袱背起来。咱们就是这样消灭了许多敌人。现在,山东、西北、东北、华北各战场打的都很好,蒋介石节节败退。这是他“木匠带枷,自作自受”,如今该他吃吃苦头了……。

我的话刚说完,乡亲们情不自禁地诉起苦来。有的说,自从你们走后,还乡团就跟在老蒋的屁股后回来了,逼着我们交一九四一年以来的租子。谁交得出呀?交不出的就被拉去挨皮鞭;稍微反抗一下的,就被拉出去杀头、活埋。光半城街就被杀了十几个呀!有的说,这些家伙没有一点人心,杀了人还不准许人家收尸,连盖点草也不准许盖。眼看着自家人被狗吃、老鸦叼,心里是啥味,简直像刀子割呀!有的说,你们走后这四个来月,日子是在刀尖上过的!今年(一九四七年)过阴历年,街上哪还有扭秧歌、玩花挑的,都缩在家里,不敢出头呀!……说着说着,有的人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。军属张大爷深深叹了一口气,说:“不光大人们做梦梦见你们回来啦,就是小孩们也想你们呀,女娃们都编成歌啦!”
  平常看小说,看到人到最悲哀的时候还能唱歌,我觉得是作家编的。现在,张大爷的女儿小玲,果然含着眼泪唱起来。歌词的第一段我还记得,是:
     
盼望新四军,我的同志们,
     
盼望你们快快来嗳搭救姐妹们,
     
早来了还能够多见一面,
     
晚来了满湖里都是冤魂!
     
……
  速度慢慢的“送郎调”,在三月的黄昏里,听起来是那样的悲凉,连我的心都有点冷了。
  夜幕低垂下来,人们渐渐散去。张大娘站起来做饭,嘱咐张大爷不要让我走了,晚上在他家吃饭。可是这时候,有一只结满老茧的手突然抓住了我,这手是那样的有力,以至使我的手腕隐隐作痛。抬头看,见是一位老人,年纪有六十开外,高高的个儿,瘦瘦的脸,下巴上翘着一撮山羊胡子。老人只说了简短的一句话:“走,到我家去!”他不容我反抗,拉着我便走。
  路上,老人(可惜,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)和他的两个儿子(两个青年人,我想是他的儿子)在前面走,脚步很快,一直没和我说话。来到他那破旧的茅屋门前时,老人扭回头来,说:“你先在这儿站一会儿。”然后返身进屋。我以为他是去搬凳子了,就在院里站着,看他那倒塌的院墙和破烂的门楼。过了好大一会儿,我才又听见脚步响,老人从屋里走出来,怀里抱着一包东西,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儿子,一左一右,头上勒着长长的白布带子。老人走到我跟前,双臂颤抖着,把那包东西恭恭敬敬地递给我,然后说了下面一段话:“我们对不起彭师长,没有把他的墓看好,中央军、还乡团把它扒啦!这里保存下来几块骨头,你带回去吧!”

天哪!这是怎么回事?我万万没有料到,在这个时候、这个地方能够收到彭师长的遗骨。我接过布包,象有一股冷水从头顶泼下,直凉到脚跟。

沉默,心脏激烈地跳动着,我们谁都不说话,空气异常严肃。

过了一会儿,老人的两个儿子从屋里搬出一张桌子,两个凳子,让我把遗骨放在桌子上,然后叫我坐下。

老人用鼻孔呼出一口长气,声音颤抖着说:“这包骨头是哑巴传下来的!哑巴死得很有种,不愧是当过一段新四军(哑巴曾经给彭师长喂过马,后来因为部队转移而复员了)。”下面,老人向我讲述了他们怎样为保护墓地和遗骨而向敌人进行斗争的。

一九四六年十一月间,部队撤出半城镇以后,蒋介石反动军队便来了。这些反共反人民的野兽们,故意向老百姓的感情挑战,一进街,就用两挺机枪架在寨墙上,一挺扫射纪念塔上的铜像,一挺扫射纪念塔下的石碑。打过之后,又用枪托子捣着老百姓的脊梁,赶着去扒墓。人们走着哭着,心里暗暗想着:彭师长活着的时候,对人民那样好,如今死了,咱不仅看不住他的墓,还要动手去扒,怎么下得手呀!有一位老大爷实在忍不住了,就向匪军官请求说:“长官,人家已经死了,不要再去扒人家的墓啦,坏良心哪!”匪军官把狗牙一龇,喷着唾沫星子骂道:“妈拉巴子,新四军脑袋,宰你们几个就老实了!”随即掏出手枪,砰的朝天上打了一响,把老百姓吓住了。

敌人扒开彭师长的墓,扯碎盖在尸体上的党旗,把尸骨扔在野地上,让风吹日晒。

半城周围各村的群众,听说彭师长的墓被敌人扒了,人人愤恨不止。夜里,他们悄悄地把彭师长遗骨又拾到棺材里,重新埋了。

群众掩埋彭师长遗骨的事,被蒋军的师长知道了,他把驻扎在半城的蒋军营长叫去,痛骂了一顿:“混蛋!你什么都不懂,老百姓的心还向着新四军哩,你知道不知道?”这位营长一下子变得聪明了,回来就又把墓扒开,把尸骨重又扔到野地上。

然而没过几天,彭师长的墓又被人埋住了。这一回,蒋军营长十分恼火,他想把棺材扒出来,锯碎毁掉。可是消息传出后,半城街的三个木匠,连夜携家带眷都逃跑了。敌人恨得没有办法,就在棺材上砍了几刀。

这时候,有一个哑巴在彭师长的墓前走过。他一面窥视着寨墙上的敌军,一面用眼睛瞟着彭师长的白骨。

夜里,这个哑巴悄悄摸进彭师长的墓地,将白骨收拾在一起,用破碎的党旗包着背走了。

第二天,敌人发现遗骨不见了,就疯狂地到处搜查,到处抓人,终于发现事情是哑巴干的,就将哑巴逮捕起来。可是这时候,哑巴已经将遗骨转交到别人手里了。

敌军营长审问哑巴的时候,手里握着皮鞭,像疯狗一样狂吠着,在哑巴面前跳来跳去。

哑巴沉稳地站着,嘴角上泛起一丝嘲笑。

我问你,骨头是不是你偷走的?”敌军营长用皮鞭碰了碰哑巴的胳膊。

哑巴瞪了他一眼,用手掌在自己的胸膛上咚咚拍了几下,伸出一个大拇指。

“现在骨头在哪里?”敌军营长用皮鞭在空中画了个圆圈。

哑巴没有动,脸上也没有表情。

“快招!不招老子今天揍死你。”他用皮鞭在哑巴面前猛抽了一下。

哑巴蹙着眉,闭着嘴,胸脯向前挺着。那意思好像是说:我不怕!

敌营长又吼叫了一阵,仍然一无所获。他被激怒了,甩开皮鞭,噼噼啪啪地打在哑巴身上。哑巴连叫也没叫,咬着牙,笔直地站着。终于他被打急了,一脚踢在敌营长的胯骨上,将那家伙踢倒在地上。

敌营长爬起来,声嘶力竭地喊着:“快!快!快!上老虎凳。”

几个匪兵七手八脚地把哑巴按在长凳上,用绳子拴住他的膝盖,在他的脚下垫砖,一块,两块,三块……哑巴脸上的汗水像泉涌一样,滚滚流下。但他没有哭,没有叫,只是用鼻孔呼呼喘气。等到支第四砖的时候,哑巴昏过去了。

像这样的酷刑审问,连续进行了三次。最后,敌营长把哑巴领到一个土坑边,手指土坑说:“看到了没有?今天再不老实招供,就要埋掉你!”他从腰里掏出一把银元,当啷当啷摇着说:“现在领你到街上去,挨门挨户走一遍,骨头在谁家,你就在谁家门前站下,搜出来了与你无关,还赏你这个;不然,你今儿就甭想活啦!”

几十个敌兵,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,把哑巴夹在中间,从半城街东头走过来。这时候,敌军把各家各户的人都赶出来,站在自家门口,看这个游街的人,也是准备接受这个游街的人的检举。哑巴这天显得格外沉静,他缓缓地走着,头仰得高高的,目光直视着前方。他的步子踏得非常匀称,在谁家门口也没有稍微慢一点;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的蓝天,连瞟也没有瞟他的乡亲们。一条街走完了,他还在向前走。

“混蛋!站住,站住!顽固的新四军脑袋。拉回去!”敌营长咆哮着。 

哑巴又被带到那个土坑边,敌营长走过来,脸上露出狞笑:“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,是招还是不招?随你便。招了这里有赏,不招老子立刻要你的命!”

哑巴摇晃着身子,笑了笑。接着,又咳嗽了一声。敌营长以为他回心转意了,便凑过来,不料哑巴把嘴一张,一口血沫飞出来,正正喷到敌营长的脑门上。

“可恶,可恶!活埋,活埋!”敌营长叫喊着,掏出手绢去擦脸。

几个敌兵跑过来,动手就推哑巴。哑巴猛地摇了一下膀子,把敌兵甩开,自己跳到了土坑里。

老人讲到这里,声音颤抖得听不清楚了。只觉得他在急促地喘气。过了一会儿,他让自己平静了一下,才接着讲下去。

“哑巴死了以后,这包遗骨转了三家,最后才转到了我手里。那时候,风声还很紧,敌人时不时地出来搜查,我怕有闪失,就躲着敌人的岗哨,趁黑夜把骨头背到村外,埋在河边上。一个月过后,敌人不搜查了,我才把骨头从河边取出来,背回家里,在门后掏了个洞藏在夹壁墙里。”老人说着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“唉——!现在总算把彭师长的遗骨保存下来了,我现在交给你,请你带回部队去,交给首长们,也算是咱们老百姓对共产党、新四军尽一点心意!”

我激动地握着老人的手,想代表四师的同志们向老人说几句感激的话。可是这时候语言是最无力的,能有什么词儿足以表达共产党和人民群众之间的骨肉感情呢?

老人抽出自己的手,站起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说:“快走吧!现在刚打罢仗,路上不平静,你要千万小心。”

辞别老人,我离开了半城,没有再到洪泽湖去,返身回了支队部。      此后,彭师长的遗骨就和我们在一起,转战在淮北平原上,伴着我们把敌人打过长江去,解放了全部大陆。

全国解放以后,党和人民为了纪念这位抗日英雄,就在徐州建立了一座纪念塔,那包遗骨埋到了纪念塔的下面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杜百根口述,余 昂整理     

           原载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二日《河南日报》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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