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过得好快啊,一晃,二十多年过去了。可是,鸿昌的音容相貌,鸿昌就义时的壮烈行为,在我心里,一直是那么鲜明。
鸿昌是河南扶沟县人。幼年时,家里贫无立锥之地。后来,他为了吃饭,就出来当兵,投入冯玉祥的西北军。身经百战,九死一生,混来混去,混成了一个带着几万士兵、做过军长、省主席的人。应该说,像他这样爬了上去的人,有几个不是甘心情愿做喝人民鲜血的魔王呢?不,鸿昌不是这样的人,他和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。当蒋介石逼着他带兵向我们江西苏区进行围剿的时候,他不肯枪口对内,坚决反对内战。为了寻找真理,他几次到苏区去参观学习,在党的教育下,提高了阶级觉悟。“九一八”事变以后,国难临头,他更进一步认清了方向,回到人民的怀抱,一九三二年他成为了一个共产党员。接着还组织了震惊全国的“察绥抗日同盟军”,收复多伦等地。为民族解放事业,他终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。
每当我想起他就义前后的情况时,我的心就跳得紧了,我的手也在颤抖。鸿昌的身影,好像又显现在我的面前。
一九三三年冬天,鸿昌从察北回来后,我们一起住在天津。那年,好像特别冷一些。不,是我的心感到特别冷。那时,谁要说声抗日,就会脑袋搬家。那时,蒋介石正在疯狂地进行第五次“围剿”,凡是蒋介石统治的地方,都充满着肃杀之气,怎不叫人心里发冷啊!
鸿昌刚一回来,不怕环境的险恶,不怕敌人的白色恐怖,立即投入反蒋抗日的斗争。后来我们住的那座红楼也被敌人注意上了。即使在半夜里,路静人稀的时候,还有便衣特务在附近盯梢。
这样,党的集会地点就秘密转移了,我们家里的“房客”也搬走了。从此,鸿昌也改变了作风,成天价都到惠中饭店“打牌”去。通过牌桌,进行工作。
在我们住房附近站岗的“巡捕”,鸿昌经常向他做些工作,谈些抗日的道理,再加上鸿昌为人直爽,抗日的意志非常坚决,那个“巡捕”被感动了,他有时也偷偷给我们报个信,叫我们千万留神点儿。
一天,擦黑的时候,鸿昌回来了。他笑嘻嘻地对我说:“今天我可吓了那小子一跳。一出饭店,我就瞧见他跟着我。我故意到烟摊上去买东西,他就躲在那边装作看广告,一边用眼盯着我。我心里说:给他开个玩笑吧。我就过去问他:‘喂,朋友,你干吗老跟着我啊?你每月挣多少钱啊?’吓得那小子扭头就跑了。”“那人是谁?”“是蓝衣社的。”他还满轻松地说着,毫不在乎的样子。我当时就说:“你这样搞法,不行啊!”
他最不愿意听我说这些,老抱怨我过于担心,两道浓眉一拧,说:“行啦,行啦。”不叫我再说下去。可是,从这次以后,他也更加留了个心眼,惠中饭店不再去了,叫我姐夫出名,在国民饭店开了个房间,转移了一下阵地。那时,蒋介石又下了通缉令通缉他。
还是不断有人到家来找他。遇上这样的事,我就打电话给国民饭店三十八号房间,找他,从电话听筒里一听,那里又是唱,又是笑的,好像他们在奏乐。我当时还想,也许这样可以遮蔽人的耳目吧!这样也好。
又过了不久,十一月九日那天,下午三点来钟的时候,他匆匆地回来了。因为熬夜,两只眼都是红红的。我就抱怨他:“你这样搞工作,身子要搞坏了。”也不知他心里有什么急事,直着两眼跟我说:“现在还顾得了什么身体,你不是存的还有一万块钱现款吗?快给我,我有急用。”
我一算,如果再等十来天,存款到期,就可以从银行拿到一笔利钱了,就说:“你要能等两天,就等两天取,省得利息上吃亏。”
“搞革命,搞反蒋抗日,还能等十来天啊?这个时候,还管什么利钱不利钱?”
我说:“这个道理我明白,可是咱们的钱也得有个打算……”
他听得不耐烦了,打断我的话说:“这钱是咱们的,可用在革命事业上比咱们自己花更有意义!”
我连忙把存折给了他。他又要了点零钱,说是准备算清饭店的帐,明天就不去了,又拿了一身白裤褂,看了看孩子,连坐也没坐一下,就又走了。
临走,还是我追着问了他几句:“工作联络的怎么样了?这样长了可不行啊,要出事的。”
他向来不和我讲地下活动的情况,这回,却吐了个口风:“快了,你把家里收拾收拾,最近咱们要离开这儿了。”说罢,还是他那扛枪杆时的老粗作风,一溜烟儿就没影子了。
我心里想:是不是他已经联系好一些具有爱国意识的武装部队?是不是我们就要离开天津,在长城内外重新举起抗日的旗帜?我脑中的问题很多,可是又不能问鸿昌。当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,心里实在烦乱。我决定到任应岐家去串门。他俩都是河南老乡,虽然任应岐是土匪出身,可也是主张反蒋抗日的,所以和鸿昌常在一起。
一进他家门,任的妻子就对我说:“他们在外头这个搞法,早晚要出事的。”
听她这么一说,我反倒劝了她几句:“咳,他们两个没事干的人,整天花天酒地,没出息呗,谁还注意他们!”
“我们那口子,我知道没出息,可是,你们那位吉将军,谁不知道他的为人啊,他积极抗日,是这么胡来的人吗?”
听了这番话,我心里又是一阵子发紧。我想:明天一定要和鸿昌说说,还得改地方,这样蒙不过敌人去。六点来钟的时候,我又挂了一次电话,三十八号房间里大约乱得很,只听见搬动椅子的声音。接电话的是个茶房,他说他们临时换了房间,这一间已经退了。我心里稍微定了点:足见鸿昌在这些地方也是处处留意的。
正在这时,我姐夫找我来了,说是家里来了个人,急等着找鸿昌谈话,问我怎么办?我说:“你到国民饭店找他去吧,他们刚换了房子。”
据姐夫后来告诉我,他在国民饭店见着鸿昌时,鸿昌正在打麻将。因为挨暖气管太近,脱了棉袍,只穿着那件刚由家里拿去的白小褂。他不愿意那人和这几位打牌的人见面,只说了一声:“我这就回去。”
我又在任家坐了一会儿。八点多钟,突然电话一阵响,从那铃声里,我听出一定有什么急事来了。我刚走到楼梯上,,任家的人已慌慌忙忙地跑上来,迎着我喊:“吉将军被刺啦,还说有一个……”
我没听完话,就跑下楼梯去打电话。可是,所有国民饭店的电话都被切断了,怎么也打不通。
我们急忙赶到国民饭店去。这时,饭店附近已经戒严,我们停在“英租界”和“法租界”交界的地方。那个站岗的“巡捕”也因鸿昌做过些工作,时常周济他,所以也就认识我了。他偷偷地告诉我:吉将军没死,只受了点伤;他亲眼瞧见抬出来,送到医院去了。至于什么医院,他不敢说,经过怎样,他也不敢说。他只暗示了一句,为了这件事,整个“法国工部局”的巡捕们都来了。
从这几句话,我顿时明白这是蒋介石和法帝国主义勾结好的政治谋杀。我急忙赶回家去,一面托人打听,一面清理东西,把书报杂志埋藏起来。那时我还在天真地想,这些东西不能烧,鸿昌将来出来还要看的。
午夜,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,法国天主教堂医院来电话找我。我用颤抖着的手接过电话听筒,是医院里的一位女护士打来的,她说鸿昌受了微伤,在肩膀上,不要紧。还说:吉将军说的,让我赶快来看他。挂上电话,我马上就赶去了。可是,赶到医院时,已经过了十二点,大门上了锁,无论如何也不许进去。我们只好又赶回来,从旁人嘴里,才听到国民饭店谋杀的大略经过:
鸿昌他们换了房间以后,很快的,这个房间外面的走廊上不断有人走来走去。屋里打牌的几个人当中,有个叫李干三的(这个从各方面来看,他都是出卖鸿昌烈士的一个),他出去到厕所去了一趟,就这功夫,有个年轻穿西装的人过来看了一下,又走了。等李干三回来,接着,又有个穿长袍马褂的人来了,在门框上挂了个红牌,红牌上划着白十字。
偏也凑巧,屋里面,他们打牌正好四圈结束,搬庄换门,鸿昌坐到对过去了。因为离暖气管子远,他就又穿上棉袍。而原来坐在对过去的那位王化南①,就移到鸿昌先前坐的位置上。因为离暖气管子近,他也就脱了棉衣,恰巧也穿的是一身白裤褂。
门推开,凶手吕一民②闯了进来。他朝穿白小褂的王化南打了一枪,王化南顿时被打倒,死在地上。子弹射的距离很近,力量很大,弹片碰到洋灰地又蹦了回来,正好擦伤了鸿昌的肩膀。鸿昌这个人外号“吉大胆”,他是耍大刀,冲锋陷阵的猛将,喊了一声,立刻站起来就揪凶手。凶手原来还要开枪的,怕被抓住,慌慌张张地扭头就跑。凶手从楼下西餐部的旁门跑出国民饭店。当时在餐厅吃饭的人们,都瞧见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和一个穿西服的人,一先一后,慌慌张张跑了出去,可是谁也不敢拦阻他们。
这时候,楼上已经乱成一团,大家都来追查这声枪响的来源。茶房推开门一看,鸿昌坐在沙发上,顺膀子向下流血。可是,他还像没什么事似的,笑了笑说:“这是找我来的。”他又嘱咐茶房:“叫大家赶快躲开,这是是非之地啊!”
一听说是出了人命,大家都躲开了。因为鸿昌老早就有一些布置,和茶房的关系也不错,到了这个份上,茶房就说:“你们快从太平梯跑吧,我这儿有钥匙。”
他用衣裳缠了缠伤口,忍着痛,流着血,和任应岐迈出太平门去,李干三跟在后面,走了几步,这时候,外面的警笛已响成一片,街上戒严了。鸿昌在楼梯上停了停,又折了回来。
茶房瞪着眼睛望着他们,他不明白,为什么能逃不逃呢?
鸿昌却说:“我们一走,事情就连累上你们啦。得啦,官司还是由我打吧。……”
当时,我真着急啊,鸿昌明明可以逃出来,为什么不走呢?现在回想起来,事实上当时即使从太平梯下去,也走不开了。因为周围已经戒严。也许,鸿昌当时也怀疑上李干三了,有他跟着,还会把党的其他同志暴露出来,这样,反不如不动更好些。鸿昌这人粗中有细,在这些关键性问题上,他是一向想得很周到的,而且他也有把祸患担在自己肩上的勇气。我觉得一方面是他不得不这样做,另一方面也是应该这样做。
果然,两三分钟后,法国工部局的警官赶来了。既然是枪杀案,他们应该先问死的是谁?怎么死的?但是,不,他们一上楼就急急地问茶房:“吉鸿昌在那里?”这显然说明了,一切都是老早就布置好了的。
鸿昌从隔壁房间里推开门,挺胸而出,对他们说:“不用查问,我在这儿!”那些警察一拥而上,鸿昌大喊一声:“别动手,我自己走,先送我去医院看看伤,有什么话回头再说!”于是他被送到医院去。我想,鸿昌是想到医院去打主意,其实,送到医院就跟送到监狱一样!
第二天早上六点钟,我和姐夫等到医院去了。走上楼,正好他们的房门半敞着,我恍惚已经看到鸿昌躺在床上的两条腿了,刚要走进病房的门,一个穿黑棉衣的人,用手枪把我推出来。他用天津口音问我们:“找谁?你们都是干嘛的?”
我们在医院里立刻失去了自由。一辆警车把我们载到“法国工部局”,又把我们分开。剩我一个人的时候,我又是急,又是恨;但是,当我冷静思索之后,我渐渐明白等在我们前头的是什么了。
很快,我就被传讯了。传讯我的人姓窦,是“工部局”的人,他打量打量我,想先给我个下马威。他指着屋里的一位受刑的人给我看,这个人国民饭店谋杀事件发生后,他还不知道,跑到那里去找鸿昌,结果被特务捉住。他被吊在那里,受了很重的刑。一看他受刑的样子,我难过的差一点昏过去。
姓窦的认为这一下把我吓住了,就皮笑肉不笑地问我:“你们前些日子干嘛去上海?”“去看病!”我说。
“算啦,算啦!什么了不得的病啊,要到上海去看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,你们家里的朋友都搬到哪儿去啦?”
“我们家没住朋友。”
他一看问不出我的话来,就把眼一横,大声地说:“我们法国人的脾气可不好,你小心点,不招,可要皮肉受苦啊。”
他明明是中国人,居然口口声声地说:“我们法国人”,真是不知羞耻,我气得什么似的,也就不搭理他。这姓窦的停了会儿,又写了个纸条给我看:“好吧,你告诉我,这几个人现在在哪儿?”
我一看,纸条上写着几个人的名字,其中有几个是重要的党的地下工作同志。他们都在我家里住过很久,都是最近才离开的。我知道要说出地下党的秘密来,我将要犯多大的过错,我咬紧牙,回答了一句:“不知道!”
姓窦的看从我嘴里问不出话来,就叫压杠子。还用麻绳打那个被吊起的人给我看,一打就是一道血印。但我想起鸿昌嘱咐过我的话,我还是什么也不说。接着他们就把我姐夫押来,问了两句,他也是说不知道。他们就又用鞭子打他。但是,打也没有用,以后,我被推了出去。快中午的时候,我在牢房得窗孔里,正好瞧见“手枪队”押着一辆囚车开来。鸿昌裹着伤和任应岐从车里出来,走进办公处去。他还是那么大模大样,那些“手枪队”反而有些怕他似的,我的眼泪,我忍了这么久的眼泪,立刻簌簌地滚了下来。
我还没有擦干眼泪,又被带出来,到一间客厅式的屋子里。鸿昌一瞧见我就说:“你怎么也来了?你不该来。”
他看我哭得泪人似的,就又劝我:“别难过,人总有一死,这有什么。军人应该一枪一炮死在抗日的战场上,这样死可窝囊!”
那个姓窦的,只敢跟我发横,但是在鸿昌面前,他却规规矩矩地不敢放肆了。特别是鸿昌那一双大眼,略微扫了那家伙一眼,就把姓窦的看得浑身发酥。他死皮赖脸地说:“你们好好儿说话吧。”说罢,连忙哈着腰躲开了。
鸿昌望了望这间屋子,反而放大了嗓音,朝我说,不,我觉得他是对躲在外面偷听他说话的那些人说的:“蒋介石杀了我,杀不了广大人民,共产党是杀不完的。”接着,他又大声地嘱咐我好好给孩子们治咳嗽,好好教育他们;嘱咐我不必营救,说他不是营救得出来的。忽然,他又把声音放小了些,说:“你赶紧到泰山见冯先生(玉祥)去,让他多明白明白吧,路只有一条……。”
因为声音低了,那姓窦的又进来了。鸿昌也就打住话,朝他破口大骂:“我是共产党,跟我妻子有什么相干?你们这群坏东西,真不要脸!”
那姓窦的堆着一脸谄笑,说道:“吉将军,这是误会,我们马上就放吉太太。”可是,他又把刚才给我看的纸条,拿给鸿昌,问:“您这几位朋友呢?”
鸿昌把纸条一把抢过来,看了一眼,就撕得粉碎。“笑话笑话,想从我姓吉的嘴里去出卖朋友吗?”他拍了拍胸脯,说:“就我一个人,要杀要剐,就是我!”
“是,是!”姓窦的那小子一连声应着,吓得他竟不敢再问了。
没过多久,我就被放出来了。虽然鸿昌嘱咐过我,我也明白营救是无济于事的,但是,我还是要尽力而为之,我到处奔走,也到处碰钉子。
一星期之后,鸿昌写了个纸条出来,叫我把他为抗日而死的原因,定要宣传出去。纸条上还写着中国报纸不能登,就花钱登英文的《泰晤士报》。我就托朋友拟了稿子,当作广告在《泰晤士报》上登出来,这一来,鸿昌被捕的消息就宣扬了出去。
但这样一来,蒋介石、何应钦怕舆论起来支持鸿昌,要从“法国工部局”引渡鸿昌的风声就更加紧了。亲戚朋友们给我出主意,说是最好花钱运动别脱离“法国工部局”。于是替外国人办事的狗腿子也来了,说是可以介绍专在“法国工部局”打官司的法国律师罗伯特来成全这事。这个家伙一口应承下来,条件是要他出庭,得先把“法租界”那所房子的房契送给他。这明明是敲诈,是“法国工部局”这些披着兽皮的人想捞油水,但是为了让一线希望安慰我,就是明知受骗,我也答应了。这是,鸿昌的另一张写在香烟纸上的小条子传了出来。他反对我这样做;不叫我乱花钱,说他不是花钱买得出来的。蒋介石跟抗日志士是死敌,跟共产党更是不共戴天之仇。鸿昌叫我脑子清醒一些,没有他的签字,什么冤枉钱都不要花。
但是,我怎么能看着让他牺牲呢?他越是这样清醒,也就越使我不能冷静下来,我还是到处托人,到处碰钉子。
接着,又一个绝望的消息传来,那是鸿昌送出来的另一张纸条,告诉我,他已被引渡到蔡家花园陆军监狱③了。
那时候,驻防天津的正是东北军于学忠部。看监狱的和被关在监狱里的,有不少东北人。他们离乡背井,沦落在外,心里非常痛苦。鸿昌一进监狱,就朝监狱里在押的人们说:“弟兄们,你们身为军人,不去抗日,为什么却关在这里啊?”接着他就讲抗日的道理,讲蒋介石的卖国罪行,讲蒋介石为什么几次要通缉他和谋害他的事实。鸿昌的话,说道他们心坎里了,大家待他像亲兄弟一样,有人还送他一把胡琴,叫他消遣,他就和难友们唱了好几出戏。但是谁也营救不了他。
不久,鸿昌的一个弟弟从狱里出来的时候,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个信,说是蒋介石有电报来,要把鸿昌解到南京亲自“审问”。说是鸿昌三番五次拆他反共的墙角,他要当面出这口气。另外就是想从鸿昌身上找到共产党的地下组织,一网打尽。为了营救他,于是我又跑到泰安,上泰山见冯玉祥先生。冯先生也没有办法。
党组织正在积极设法营救他。鸿昌的一些旧部下也活动起来了。他们准备在津浦线上劫车,救鸿昌出来。但他们的消息没有搞准,以为鸿昌已经被押上火车;就连夜拆了一段铁轨。虽然没营救出鸿昌,也等于向蒋介石发了个警告。
在我由泰山赶回来的那天晚上,鸿昌的最后一张纸条传了出来,告诉我,蒋介石改变了主意,他在当晚已被引渡到北平去了。
据说,当鸿昌解到北平陆军监狱的时候,刚一下车,就有个叫祝士勤的把一份电报送给他看,上面印着四个大字“立时处决”。他们想用神经战术,用死来吓鸿昌。他们哪里会知道鸿昌是不怕死的。他看了那份电报,依然不动声色,若无其事地说了句:“行呵!你们什么时候动手啊?”
敌人并没有动手,他们还要耍花样。那时候,战犯何应钦正主持着“北平军分会”,替蒋介石把守着北方的门户。他组织了一个“军法会审”,想找出北方党的地下活动情况。何应钦问:“吉鸿昌,你为什么搞抗日活动?招出你们的秘密来!”
鸿昌就说:“抗日是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的事情,有什么秘密?只有蒋介石跟你们祸国殃民,和日本暗中勾结,干些不明不白的勾当,才有秘密。”
骂得何应钦张口结舌,只好半道上打住了,在这次“会审”中,鸿昌受了酷刑。当时执刑的一些士兵,后来也说,从来没瞧见过这么硬的汉子,除了骂,他没有叫过一句苦,喊过一声痛。
在狱里,鸿昌拖着一身的刑伤,还使出最后的力量对难友们说:“我就要和大家分手了,我要在死以前,把抗日的道理再和你们讲讲。”我姐夫当时和他押在一起,所以他看得最真切。只见鸿昌的两只眼睛里闪过一种特别的光芒,热情地和人们讲抗日的道理,讲共产党的政策,他还讲他为什么参加了共产党,把嗓子都说哑了,他还讲。讲到最后,好多人都被他感动得哭了。他劝大家别哭,留下力量打日本鬼子去。最后,他把怀里的金表拿出来,叫典狱长卖了,为大家添点菜吃。他说:“你们一定保重身体,出了狱就可以去抗日!”
当他殉难的前一夜,鸿昌还在宣传抗日。我姐夫劝他:“休息一下吧,你还有什么话给我说?”
“我要永远休息了,你让我多宣传几句吧!”
鸿昌什么也没和他说,对于家事,更是只字也没提。是的,他一心为了革命,哪里还顾得提这些啊!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。终于在十一月二十四日,他殉难的日子到了。在就义的前几个小时,他要了笔墨和纸信,先写了一封革命遗书。这封信写了很多张,把蒋介石的罪状,都写在上面。但这封革命遗书,随后就被特务们弄走。据说何应钦看了之后,一屁股倒在沙发上,脸色发青,双手直抖,把这封遗书扔在了火炉里。接着他写了一封家书,说他是为革命而牺牲的,要家人化悲痛为力量,坚持为革命而斗争到底。
时候到了。在这个监狱里,他不愿多停留一分钟。他披上了斗蓬,就像平时出门溜弯儿似地走了出来,脸上还是一百八十个不在乎。走着走着,他忽然又停了下来,因为没有纸,就用一根小树枝在刑场的土地上写了一首诗,叫我姐夫记了下来。那首诗是:
恨不抗日死,留作今日羞。
国破尚如此,我何惜此头?
走到行刑的地方,特务们为了报功,还给他们临死前照了像。和鸿昌一起就难的任应岐,本来是要在鸿昌后面执行的。这时,任应岐忍不住了,掉下几滴眼泪来,对鸿昌哭到:“我死了没什么,你死了太可惜了,国家正用着你。”
鸿昌皱着眉头,对任应岐说:“你这是干什么?别让他们小看了咱们!”随后扭过身来,骂那几个特务。“你们这不是故意为难他么?这样吧,让他先走一步,我送送他。”
任应岐擦了擦眼泪,强挣着走了几步,枪响了,任应岐一头栽倒了下去。
这种死的折磨,丝毫没有震动鸿昌。他朝特务们招招手,说道:“这样死可不行!告诉你们,我为抗日而死,不能跪下挨枪,我死了也不能倒下!”
“您说怎么办?”这些特务都有些怕他。
“给我拿个椅子来,我得坐着死。”
椅子拿来了。鸿昌说,还不行,他招招手,叫那个拿枪的特务过来,对他说:“我为抗日而死,死得光明正大,不能在背后挨枪。”
“那您说怎么办?”那特务居然发起抖来。
“你在我眼前开枪。我要亲眼看到敌人的子弹是怎么打死我的。”
那人愣了一下,只好走到前面去,和他脸对脸地举起了枪。这时,鸿昌瞪起了两只大眼,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,高喊:“抗日万岁!”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紧接着一声枪响,鸿昌倒在椅子上。鸿昌是始终不屈的。他在敌人面前没有跪下,他是直着身子迎接死亡的。
四天以后我才知道消息。敌人不准我领尸,我把头撞在陆军监狱的铁栏杆上,还花了钱,这才把尸首领了出来,虽然经过四天,靠了天冷的缘故,鸿昌的面目还和生前一样。
我们给他重新入殓时,发现他的身上,留着条条紫黑色的伤痕,这是敌人行刑时留下的痕迹。他的两只大手握得紧紧的,两只眼睛还在微微张着,只是眉尖上多了个小洞,子弹就是从这里射进去的。这我明白,他是死不瞑目的。他是望着敌人的枪死的。他不怕死,但是他多么不愿意这样死啊!
另外,在那身白布裤褂里,我还翻出一根铅笔头,和一张极小的香烟纸,那上面写着几行字,一行是:“暂时不要告诉我妻子知道。”当然他也预料到我不会不知道,所以还有一行字,写着:“不要厚殓”。我看到这些字,当时就昏了过去。……
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,一个人含着眼泪站在我面前。我认识他,他也是地下党的同志,也是来设法营救鸿昌的。他劝我:“你别难过了,吉鸿昌同志牺牲得这么英雄,这么勇敢,是中国青年世世代代的榜样。中国人民不会忘记他的,党不会忘记他的。他真是党的好儿女啊!”
注:① 王化南:根据有关材料查证,应为刘少南。
② 吕一民:根据有关材料查证,直接持枪行凶者为军统特务王文、马某。
③ 蔡家花园陆军监狱:现天津市河北区日纬路64号(天津第一金属制品厂厂址)当时是国民党五十一军军法处拘留所。
胡洪霞(原文系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一年以单行本出版,此次转载时,个别地方做了修改。——编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