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皮定均
经过风雪的挫折而能保持常青树木,这是很珍贵的。同样,经过生与死的斗争锻炼出来的友谊,也就使人永远不能忘记。当我跟随高等军事学院参观团回到相别十三年的豫西老根据地时,就有这种深切的感受。
在那里,我顺便访问了河南登封县的白栗坪,那是一个不大闻名的村庄。可是,那村上有一位李大娘,却在我过去的斗争生活中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1944年的秋天,我们八路军的一支队伍进入豫西。当我们刚刚在嵩山、箕山地区把根据地建立起来,日本鬼子、伪军和国民党的顽固派,乘我们立脚未稳,就沿着密县至登封、伊川的大金川,向我们发动了疯狂的围攻,妄想把我们嵩山、箕山根据地切成两块,情势也很危急。我们支队党委一发觉敌人这种阴谋,毫不迟疑地采取紧急措施,决心粉碎敌人的围攻。可是,当时箕山地区一部队队伍和党政机关,不但不知道支队党委的决定,而且对敌情变化也全不了解。这样,支队党委便派我和政委,带了机关、电台和警卫连两个排,迎着狂风的扑击,穿过敌人的封锁,赶到箕山地区去。
这时,敌人已经把大箕山封锁,并且胁迫群众,村村修起了寨子,实行所谓联防联保。当我们深夜通过封锁线的时候,四面的枪声,彻夜不停。我们一面加强戒备,同时并不因敌人的骚扰而迟疑自己的行动,坚决向着我们的目的地—箕山中心区白栗坪前进。
拂晓,我们到了库庄,这是我们经常来往的地区。我们不但对这个地区的地形很熟悉,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群众和我们亲如一家人。不论哪一次我们来到这里,群众都象父母对待远道归来的儿子一样,给以无限的温暖和亲切的招待,使我们不仅肉体上很快解除疲劳,精神也得到很大的鼓舞。因此,我们把库庄看成是我们的第二故乡。可是,这一次来到库庄,却显得十分冷静。群众看见我们,不但不像往常那样亲热地围上来,问长问短,嘻笑自如,而是非常陌生。甚至有的孩子看到我们,就怯生生地牵着母亲的衣角,在背后躲藏起来。我们是富于警觉性的人,一看到这种情形,就预感到情况的严重。想找个人详细问问,却一个青壮年人都看不见。这样,我们恨不得立刻奔到白栗坪,到李大娘那里去探听消息。
我们来到白栗坪,不料村子上冷静的情景竟和库庄一样。幸而我们走到李大娘的门首,看见她还没有逃走,她看见我们,迎了上来,这算给了我们一点安慰。可是,她那惊慌的神色,却又使我们感到诧异。当进我心里想:难道李大娘也对我们变心了吗?当我们问她情况如何时,她那两只显得显得十分痛苦的眼睛,呆呆地望着我们,泪水都流出来了。最后,她悄悄地对我们说:“你们要当心,他们要打你们啦。”接着她跑进房里,提出一只积满尘土的瓦罐,罐里装满了白面。很明显,她知道我们走了一百多里的夜路,已经很饿了。于是,她象往常一样,忙着给我们烙饼。根据当时的人民生活情况我们知道,这时她平时舍不得吃,准备过年过节的唯一的一点存粮。
情况很紧张,可是我们的肚子也实在饿了。因此,我们一面派部队在白栗坪东北面的小山根加强警戒;一面动手帮助李大娘烧火,想吃点东西饱饱肚子。我们一边烧火,一边向李大娘详细地打听周围的情况。李大娘告诉我们说:“梁敏之(当地土顽武装的头子)知道这块地方人民的心是向着八路军的,他就想出了个坏主意,前几天派队伍来到各村,逼着开了村民大会,定出联保法,不许私通八路。一家犯法,几家跟着遭罪。他们还抓走了许多年轻人……反动派这一折腾,所以群众见了你们,便都不敢说话了。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又拉住我坚决地说:“我们的心没有变,就是敌人在附近,不知道你们的情况,群众心里没底,不敢动啊。”
就在这时,外面的枪声响了。我从屋里跑出来,走到河边一望,四周山上站满了敌人。我招呼政委带了机关电台人员,登上警卫连已经控制的小山头。可是,与这座小山连接的高山,已经被敌人占领,同时西面的一路敌人,已经过河向我们发起冲锋。当时,我很奇怪,这样多的敌人,究竟从哪里来的呢?还是李大娘告诉了我,高山上是国民党登封县党部书记杨香亭的民兵团;西面是梁敏之的土顽武装;东南面是临汝席子犹的土顽武装。我了解到这些部队,都是敌人威胁农民群众组织成的,我们镇静了。因为广大农民群众不但和我们没有仇,而且有着深厚的友情。他们虽然受敌人的威胁被迫与我们为敌,但绝不会真心和我们作对。这时,我们沉着地把机关、电台人员隐蔽在小山岗左侧的一条小山沟里,一面派一挺机枪和半个班对付高山上的敌人。当敌人冲了几次,在岩石上倒下了一大堆尸体以后,便一动也不动了,我们其余的队伍布置在山岗两侧,迎接西面和南面的敌人的进攻。这两路都有一大批被迫拿着梭标、锄头等走在中间的群众,土顽武装在后面督战,动作是比较迟缓的。我们抓紧时机,对被迫进攻我们的农民开展政治攻势。机枪班杨春保小伙子的嗓子像喇叭筒一样洪亮,他不断地喊着:“老乡们,我们是一家人,我们不打你们,我们的敌人是日本鬼子、汉奸、卖国贼!”喊话起初并不生效,虽然正面高山上的敌人不敢动,而西、南两路的敌人,却仍然驱使那些手拿红缨枪、大刀和少数步枪的地主、恶霸、狗腿子、流氓们在前面带着农民们向我们冲锋。
我们警卫连的战士,都是久经战斗考验并受过严格政治训练的老兵。战士们常以“小黑虎”自命。因此,敌人的进攻,并不使任何人胆怯。只是由于我们怕伤害农民兄弟不肯轻易用机枪扫射,因而使敌人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了。这样,使每一个战士都恼火了,把牙咬得咯咯响,恨不得把机枪痛痛快快地扫一阵。我们告诉战士们,我们对农民,不应当象对待真正的敌人一样,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,才能采取自卫的手段。这时候,不知谁在我背后突然喊了一声:“鬼子!”我回头向北面河滩一看,发现河滩里有一路穿黄色军装的敌人,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当敌人的部队还没有展开,我们的机枪开火了。由于我们居高临下,敌人暴露在毫无掩蔽的河滩上,在我们的猛烈扫射中,日本鬼子一个个向那鹅卵石累累的河岸上倒去。战士们打得眼睛里发火,看到敌人伏在河滩上象受惊的兔子一样不敢动,大家拍手大笑了:“这才痛快呢!”
战斗坚持到天黑,我们终于击溃了敌伪顽的联合进攻,救出了许多被抓去的群众,胜利结束了战斗。
这一场艰巨而危险的战斗,已经过去十五年了。当我重回白栗坪的时候,就好象又回到自己的故乡。在欢乐的人群中,我们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,许多人流出了激动的眼泪,他们说:“老皮你可回来了,我们一听说就问你在哪里。”许多人争着告诉我,十五年来,白栗坪人民在党的领导下,经历了英勇艰苦的斗争,现在已经成立了人民公社,从前的碉堡拆除了,整齐宽敞的新房子已经建立起来,自己还开设了新办的煤窑,现在正满怀信心地沿着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向前迈进。几位经历过战争锻炼的老人,用自豪的语气向我说:“老皮,从前我们只能给你红薯吃,如今你要吃啥有啥。”我笑着回答:“我们就是吃了你们的红薯才打败日本鬼子的。”我们说着、笑着,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,就是当回忆起艰苦的战争年代,已经恍如隔世,而从前所向往的美好生活,正在一天一天地来到眼前的时候,越觉得今天到手的革命胜利果实,是多么来之不易!我们还需要用更大的努力来培育它!保卫它!
当我问起李大娘的时候,他们告诉我,她在三个月前去世了。我走进她的家里,沉默地徘徊着,她那颗热爱革命的赤诚的心,犹如一盏红灯,在我心里明亮起来。啊!战斗的白栗坪,我永远热爱着你!
此文由皮定均夫人张烽提供
摘自《永不忘却的记忆》郑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