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言的丰碑---缅怀我的外祖父赵伊坪
赵力萍
情系鲁西北
对山东西北部的这片黄土地,我有着一种特殊的眷念之情。虽然我从未涉足过,却对它是那样的熟悉、亲切。从儿时起就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。
鲁西北,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域概念,但从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,在党的领导下,创建了抗日根据地,这块土地就被赋予了一种特定的政治含义。
那时的鲁西北,涵盖着津浦路以西,平汉路以东,黄河、卫河、运河两岸与河南、河北连接的一大片地区。掌握这片地区就可以扼制华北敌后的交通要道,对日军中心据点形成严重的战略威胁,并对沟通晋冀鲁豫4省的抗日根据地具有特殊的作用。
中国共产党人和民族英雄范筑先将军,团结合作共同抗战,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,开辟了鲁西北抗日根据地,在中国抗日战争史上,写下了光辉的一页。
自古以来,不知有多少动人的故事都从这块土地上孕育出来,英雄豪杰,灿若群星,在仰望那历史银河的时候,其中有一颗闪耀着光辉的就是我的外祖父——赵伊坪。
1937年初春,他披着风尘到了鲁西北重镇——聊城,以他那独有的魅力,相知了一个渴望着寻求抗日道路的老人——范筑先将军。这年的5月13日,中共中央代表、我外祖父的亲密战友彭雪枫同志到了聊城,为他接上了中共山东省委的关系,同时,由彭雪枫、赵伊坪介绍发展了张维翰、牛连文两人为中共特别党员。由此在范筑先的司令部里建立了中国共产党的秘密组织,这是党组织的最小的组成单位,只有赵、张、牛3个党员。有人说这是党组织的细胞,也有人说这是后来鲁西北形成抗日斗争燎原之势的火种,然而不幸的是这烈烈火焰,遭受了民族的敌人,不仅是民族的敌人,也有阶级的敌人,凶狠疯狂的扑杀。范筑先将军和我的外祖父,先后献出了宝贵的生命。
每每想到这里,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到鲁西北。我渴望踏上那块土地寻觅我外祖父当年的足迹。
说来满足我的这一愿望的经过是那样奇巧。一次在我们外经贸部机关碰到黄进同志,相互示意后说:“少见啊,最近干什么?”“我回来办点事。”就这样,我知道他在聊城,才把话题拉开,谈到了我的外祖父。
黄进同志是我们部办公厅的干部,一位研究国际政治的博士。到聊城市政府挂职锻炼,聊城作为一个革命老区,为了发展经济,对黄进十分器重。他虽然只是挂职锻炼,但他是市长助理,似有半个当家人的口气说:“欢迎你到那里去访祖,我来安排。”
对中共党史的重视,大概与黄进的专业研究有关,也显然与他是长征老红军的后代有关,他对革命前辈的感情是一望可知的。为此,他竟在聊城市委的一次会议上谈了这件事,并专门给市委书记张敬涛同志写了一个报告,张敬涛同志和市委、市政府主要领导同志都很重视这件事,特意召集了一次有关单位的会议,决定组成专门小组查寻烈士遗骨,并邀我作先导到聊城去。
在1999年初春的一天,我同我的表姐单克乘坐着京九线上的快车直发聊城。我殷殷企盼多年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。
风雨光岳楼
60年前的聊城是一个什么风貌,我无意去追寻了,但矗立在城中心的光岳楼肯定是依旧的模样。高大的楼台上,一叠四层的楼体,雄伟多姿。据说始建于洪武七年,那时的聊城名为东昌府。洪武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年号,他在位31年,中间又经一个短命的惠帝,传到明成祖朱棣时,迁都北京。由此看来,明朝在北京的规模宏大的建筑群,不论其技术多么高超,工艺多么精美,但从资历上还应该排在光岳楼之后。
齐鲁之峰泰山,在聊城以东,它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奇观。而山东西北部平原的最高处,凭直觉确信就该算这巧夺天工的光岳楼了!
它伟岸傲立,以其600多年高龄,阅尽人间沧桑,经受了大自然的风雨和人世间的烟云,最感人的应该是抗日战争时期英勇悲壮的一幕吧!谁能想象,这儿,60年前曾经验证人生的壮美,民族的不屈!
1937年初,当日寇逼近华北,当地的黎民百姓灾难重重的时候,有3个青年人在这里办起了“抗日壁报”,宣传群众,启发群众,教育群众,他们是赵伊坪、张维翰和范筑先将军的长女范晔清。
当年六区政训处有一位叫姜宝鼎的画家,在这座古楼的东壁上画了一幅5米高的宣传画:一个振臂高呼的巨人。画的上面写着血红的大字“起来,不愿做奴隶的人们!”画的下面是人的铁流。这幅画曾引来无数群众驻足观看,人们神情凝重,热血在胸中沸腾。范筑先将军也特意到这里看画,并指着岳武穆的名言“还我河山”的横幅十分激动地说:“要学习岳飞、史可法、文天祥、戚继光这些民族英雄。中国人民不可侮,华夏子孙是威武不屈的。宁作战死鬼,不当亡国奴!”
1937年10月初,日寇占领德州,范筑先急派张维翰到济南找中共山东省委代表赵伊坪,请求聘请共产党到六区协同作战。他当即和山东省委决定,派冯基民、刁子言、解彭年、徐茂里、高元贵、管大同、张舒礼、吕世隆、于汇川、巩固等12名共产党员到六区任干事。10月12日,张维翰与赵伊坪、齐燕铭一起到第三集团军政治工作人员训练班,挑选出以共产党员、民先队员为骨干的政训服务员240名,分三批奔赴聊城。急盼中这些抗日骨干像神兵天降一样,结集在光岳楼下时,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的歌声回荡在光岳楼四周,震撼着鲁西北大地!
写到这里,我的第一反应就是:在这240名政训服务员中,就有我的二姥爷赵晓舟。在他给我讲的许多当年鲁西北的故事中,每每都是从这里开始。我们家保存的一封外祖父惟一用毛笔在“第三路总指挥部政训处”八行纸用笺上写的一封家信,其中也有这样一段记述:“晓舟来的很巧,聊城成立政训处,已跟着二三百学员(政治员)坐汽车赴聊城去了……”这封信的落款时间是“十月十六日”,即1937年10月16日。
我想,大概就是以这一批人为骨干,把鲁西北的大地变了个模样。光岳楼可以作证。
最悲惨壮烈的是1938年11月15日,日寇攻陷聊城,范筑先将军与共产党员张郁光、姚第鸿等700将士英勇献身。可以想象那如雷的呐喊,如注的热血……我真的不愿重述这一民族的巨大伤痛了。
我不忍再想下去,急急地打住如潮的思绪,跟着陪同我们的同志,一层一层地拾阶而上。可以肯定,我的外祖父是踏过这些台阶的,从一定意义上说“踏着先辈的足迹”这句话在此刻,有了更切实的含义!
我站在楼层的高处,长时间地凝神注视着远方,而终究又低下头来,向先辈的灵魂祭奠。
范筑先将军像前的追思
在中华民族英雄的行列里,范筑先将军堪称杰出。他有许多动人的故事,惊心动魄的传奇,传为佳话,甚至成了神话。他实在是彪炳史册的典范!
坐落在光岳楼一侧的范筑先将军纪念馆,就是他殉国的地方。邓小平题写的“民族英雄范筑先殉国处”10个烫金字镌刻在黑色大理石板面上。
我伫立在范将军的塑像前,他戎装肃整,目光直射,炯炯有神,花髯飘胸,一副刚直严峻的神态,一看就是一个有气节的人。
就我说来,对范筑先将军的敬仰,总是联系着我对外祖父的亲情。
我追思着,并通过时光的隧道与他交流着。
范将军,可曾忆起,在“九一八”事变之后,为日寇的入侵而苦闷彷徨,“双十二”事变之后,国共两党团结抗日出现曙光,1937年5月4日,走到你身边的一个青年人,你给他出了一个自己苦苦寻求答案的题目——“如何抗击日寇?”要他作文章,要“考考他”,当看到他的答卷时,竟为他的精辟独到的见解而赞赏不已,在专员公署编制员额已满的情况下,破例录用了他。
我敢断言,那是你寻求抗日真理而与之交流的第一个共产党人,虽然那时你并不知道他就是共产党。
从那时起,你与共产党精诚合作,团结抗战,使“山东红了半边天。”
你愤慨地驳斥国民党反动派对鲁西北抗日根据地的无耻谰言,你说:“有人说政治处要赤化鲁西北,政治工作人员是共产党,山东红了半边天,来破坏国共合作抗战。如果说抗战是红的,俺们红了半边天是光荣的,他们的半边天为什么不红呢?”还说:“‘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’,当前国难当头,应当团结一致坚决抵抗,不然亡国灭种就在眼前。”范将军以民族大义为重的精神,不仅在历史上闪耀着光芒,在今天也有着可贵的现实意义!
如果说范筑先将军壮烈殉国的直接原因是日本侵略者的炮火,而把他陷于孤立无援绝境的则是国民党反动顽固派。
范将军,你可知道,在日寇攻陷城池后,你的秘书田兵幸存下来,他得到一位百姓的保护,后来他有这样一段记述:“第二天化装成一个叫花子逃脱了敌人的射击,急行一昼夜于1938年11月17日在馆陶找到了10支队和政治部(鲁西区党委)。向区党委秘书长赵伊坪和军事部长王幼平汇报了聊城战争的经过。赵伊坪和范的家属,根据我的汇报,以范夫人的名义,向鲁西北人民发了《给王金祥的一封公开信》。”揭露王金祥拥兵不救,致使范将军殉国的内幕。
这个向范将军的参谋长——一个奸佞小人发出檄文的还是赵伊坪。他对王金祥的揭露和痛斥告诉我们要记取:在中国历史上,大凡有影响的事件,有大忠必有大奸。对奸佞小人,万万不能姑息。
泪洒徐楼村
陪同我们的同志介绍,聊城的新市区把老城区套了起来,中间夹着护城河,可谓“城中有湖,湖中有城”,甚有特色,好心劝我们周游一番。因为我们都惦记着外祖父(他还在聊城以北的高唐县),实在无心浏览市容。所以,转天一早,就向高唐进发了。
市委秘书长、市民政局长、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,还有黄进同志,我们一行6人分乘两辆小车颠簸在乡间土路上,行进中造成一条黄尘扬起的土龙,当我们到达高唐县时那整个车身被尘土所覆盖,就如当地村民拴在树旁的黄牛了。
说来也是一种巧合,如果甲子倒转一个周期,在整整60年前的3月5日,正是我外祖父牺牲的日子。
那是鲁西区党委机关与八路军先遣纵队由冠县、馆陶向泰西大峰山区转移途中,在茌平(今高唐)县琉璃寺与日寇遭遇,激战一天,在黄昏突围时外祖父负伤坠马,丢失了高度近视的眼镜,被敌人所俘。日寇在许楼村的十字街口对他施以酷刑,他坚贞不屈,怒斥日军的残暴罪行。日军将他捆绑后全身浇上汽油,活活烧死。事后,许楼村的群众将他的遗体埋葬于村西的四新河岸上。
1945年秋,茌平解放。1946年,茌平县七区政府所在地徐庙建立烈士陵园,外祖父的遗骸被移至陵园。陵园当时有烈士墓50座,以后每有迁出。起初,每个墓前插有一块木制牌位,记载烈士的简单情况,后经年代变迁,木牌丢失、错位,现存的18座竟成了一片无名烈士墓群。
为确认赵伊坪烈士墓,聊城市委党史研究室、市民政局和高唐县委党史办、高唐县民政局等单位组成专门工作组,查阅了茌平县民政局、档案局、党史办的全部档案资料,走访了所有健在的当事人,在陵园所在的徐庙村召开了由老村干、老教师、老村民参加的座谈会,仍无法确认现存的18个墓中,究竟哪个是赵伊坪烈士之墓。
年代久远,早期又无专人管理,这种变迁的情形是完全可以想象的。
老区人民都有深厚的阶级感情,在许楼村十字街口,我们见到了已经82岁高龄的当年亲手为我外祖父衬灵的徐子贵老人,他带领着我们和汇集起来的许多人到了已经干涸的四新河畔。
老人低沉的絮语,众人缓缓的脚步都是对革命先烈的祭奠。过了许久我们才到了徐庙烈士陵园。
我久久地站在一片刚刚长出青草的坟茔前,感到就在我外祖父的身边,似乎伸手就能把他搀扶起来,我哽咽着说:“姥爷,我们姐妹俩,代表姥姥,还有您所有的亲人看您来了!”我说这话的时候,我感到有一种对自己不能容忍的愧疚:来的也太晚了。热泪滚滚而下,眼前一片模糊。
我想着,外祖父生前就是一个不管自己发挥了多么大、多么独特的作用,总是默默无闻的人。而今,他仍然在人群里,仍然是一个让人们无法辨认出来,甚至他的亲人也无法辨认出来的人!一个只讲贡献,不求索取的人!一个大写的人!
这种精神本身就是一座无言的丰碑,它永远矗立在人民心中,万古千秋!
后 记
我曾拜访过我外祖父的老战友:王国权、徐运北、朱穆之、穆青、张承先、翟向东、王新三、许法、范树瑜等诸位革命前辈,他们都向我讲过当年的故事和革命历史。每当我起身向白发苍苍的革命老人告辞以后,都油然生出敬仰之情,不管是对哪一位。我感到我是在翻动着一部厚重的史书,不得不借助许多注释才能真正理解正文。虽然仅仅是60年前的事,然而这60年的变化太大了。
但也确有不变的,那就是他们对我外祖父的战友深情,不管是哪一位。80多岁的老人,谈起我的外祖父,无不动情,有的竟失声痛哭起来……这样的情景一次次感动着我,让我懂得什么叫真诚,引起心灵的极大震撼。只有经历过生与死、血与火考验的人才能有如此真挚的感情。
朱穆之爷爷说:“你姥爷在鲁西北的威望很高,我们都很敬仰他。”几乎都说了同样的话:“忘不了他呀!”“不能忘记他呀!”这“不能忘记他呀!”显然是对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而言。这意味着什么,我心里很明白。我感到肩头的沉重。
他们送给我精美的著作,特别是非常珍贵的照片和历史资料,本文的内容有些就出自那里。
在这里,我向他们恭敬地鞠躬,感谢他们对我的教育,我终生不忘。
(原载《解放军报》1999年12月11日,发表时有删节)